我不記得這是第幾天不被人記得了。
在每一天結束的時候,我都會在家裏進門的墻壁刻上一杠,只有這些歪曲著凹著的坑線在告訴我,我確實還活著。現在墻壁上已經有一沓皺紋了,全是我用時間打磨出來的。有的時候下午的陽光照射在那一塊,筆直的光線會被割裂開來。這時候我往往會很開心,因為至少大自然還承認我。

我發現自己變得奇怪,是在一個巨大的水缸旁邊讀完一本書的時候。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麽要在那個時候拿出那本該死的書來看,可能因為我的女朋友在旁邊非要買那只魚,我聽著只覺得太聒噪,「真想把她屏蔽掉」,我想。
書上面寫道「有一天我燒掉了所有的記憶,於是我的夢就透明了。」我手指點著這行句子讀了一遍又一遍,直到這個句子吐出來的空氣被我捕捉到。余光中,我瞥見我倚著的魚缸裏有一條孤零零的小金魚遊弋在飼料和排泄物混雜在一起散發出惡臭味的水裏,它擺著薄薄的金色尾翼穿梭在假山裏上上下下,真是單純又不知疾苦。「我要是它,我估計會以為這是我的水簾洞,而我就是不可一世的齊天大聖,天下皆在我尾巴之下。」可惜我非魚,安知魚之憂。
天色將暗不暗,月光已經開始勾勒星空的模樣,魚缸濺到地上的水漬照到了亮起來的霓虹燈,這個時候最適合踩著水坑逃走,濺別人一身泥點,給自己帶來頑皮的歡欣。可是她好像依舊沒有要走的意思,真不知道她為何可以做到喋喋不休地和老板交談。忘記我吧,忘記我吧,這樣我就可以肆無忌憚地逃跑了,畢竟一些世俗的責任感才是我們身上最重的枷鎖。我看見時針又走過了一格。
「必須要打斷浪費我生命的無意義的等待了!我何必當等待的戈多!」我想。我走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回過頭,那是一個遠古又驚恐的、只會出現在在電梯裏突然被一位陌生人靠近挨著她讓她不自在時的眼神。
「你是誰?」
「這可一點也不好笑,我們回家吧。」我拉著她作勢要走。她掙脫開了我的牽扯,始終說著我不認識你。

我坐在家裏的椅子上,記憶已經開始模糊,我記不清那一天我是怎樣回到我家中的。我只記得我一個人坐上了一輛出租車,我和司機重復了一遍又一遍我要去的地方,司機也一遍又一遍地問我要去哪裏,他每一次問我的語氣都恍若我是剛剛才上車的一位乘客。
我像一根被無形的力量死死按壓在水中的木塊,失去了生命的體癥,但是又因為密度不斷被送到水面。我死死掙紮掙紮依舊無法逃脫,只能任由水面結成的厚厚堅冰阻攔著呼吸。我看見岸上的人們在嬉笑著,但是他們的身影是扭曲的、割裂的,像被空氣中的二氧化碳融化掉了一樣。漸漸地,我習慣了這種置身蛋清中一般粘稠又窒息的感覺。

一開始,人們還會問我,我是誰,我為什麽突然出現在那裏,後來我已經變成了透明的東西。有一次,我走進一家早餐店,我徑直走向廚房,拿走了一碗剛剛做好的餛飩坐在外面的空位上吃著。我親眼看見那個被我拿走餛飩的客人喊著:「我的餛飩好了嗎?」老板回答說:「剛剛後廚一不小心灑掉了你的那碗,我們正在重新給你做。」
我倒也不覺得荒謬,只覺得挺爽的。我製造謊言的開端,看見謊言的誕生,參與謊言的環節,成為一個謊言的締造者。可是在他們看來確實沒有發生的事情又怎麽會用謊言去掩瞞。我坐在外面吃著不屬於我的餛飩,旁觀一個繁蕪叢生的小劇場。我出現在白天的陽光下,只有影子認得我、記得我所做的罪惡。我行走在夜裏的小巷,貓咪綠色的瞳孔中有我一閃而過的身影。那些安靜又倔強的蛇信子在我耳邊嘶嘶作響,失去束縛的我正在被原始欲望蠶食成為一個空落落的軀殼。

走著走著,我又回到了那一天的水缸旁邊。我敲擊著那個薄薄的玻璃壁面,盯著那條輕快靈動的小金魚,我看見它的嘴巴好像在囁嚅著什麽,明明滅滅中它變成了火焰的樣子。大概是我醉了,我竟然覺得它是這個世界上唯一記得我的「人」。迷糊中,我伸出了我的手,試圖伸進它的世界。觸碰到水的那一刻,我清醒了三分,意識到我正在做的事情之後更加清醒地繼續去觸碰。我把它撈起來放在手心裏,它扁平又立體的身子在我手掌裏抽搐跳動。「它難道不知道這樣掙紮會讓自己掉到地上那就更加無法活下去了嗎?它被我帶離水的那一刻,會想起那座它曾經鉆過休憩過的假山嗎?」我把它從水裏撈起,我覺得我解救了它。
不知道又過了多少天,我身上逐漸長起了像巖石一樣灰色的構造,它們硬邦邦地趴在我身上,又像水蛭一樣依附於我的血管表層而存活。漸漸地,連我的血液都像凝結成固體的水泥,流淌在我的身上發出硬碰硬而又悶重的聲音。我的關註點不是我快要死了,而且我變得有顏色了,這樣大家或許還能看見我。

當我再次拖著這具軀殼來到那個魚缸旁邊的時候,我已經找不到我那和藹可親的金魚朋友了。於是我瞪大了眼睛尋覓,終於在假山的一個小洞裏看見了它。它突然轉過身正對著我。我看見它荔枝一樣的大瞳孔分明照見了什麽:一座灰色幹涸的假山,靜靜地屹立在不斷冒著氣泡的水缸裏。
我突然意識到——
我就是那座假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