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死了。我走在通向彼岸的路上。
這是我軀體的投影,還是我思想的存余,亦或是若幹個仍然真實存在的人心中的記憶與念想編織成的網?在關乎自己如何存在的問題上,人類向來是無知的。
  這條路很長,路邊開滿了花朵,無邊的花海向天際舒展,或許在目力所不及處與天空牽住了手。那花是什麽顏色?我不知道。那顏色不在人類的色相環裏,不在彩虹的光譜裏,不在任何人的記憶裏。也許那是人情的顏色,那是歲月的顏色。
  這條路上有很多人,每時每刻都有許多人因為種種原因死去,來到這裏,向著同一個方向走去。那裏,是孟婆的湯鋪。路上形形色色的人,來自不同的文明、不同的國度、不同的年代,有著不同的年齡、不同的身份、不同的地位。
  一位母親,抱著新生的孩子,拍著嬰兒的背安慰著它;一道道風幹的淚痕掛在她的面頰上,一根根雪白的銀線穿插在鬢角的烏絲裏。她目光裏面漾著無盡的心酸苦楚,不斷的愧疚自責,也閃著火一樣的對希望和幸福的追求,竟一時折射出那花海的顏色;她的腳下,步伐堅毅地向前踏去。
  一對年邁的老夫婦,手挽著手,拄著拐杖,並肩走著;他們的眼睛已經變得渾濁,耳朵也不好使了,面龐上溝壑一般的皺紋如同刀刻的痕跡,嘴唇因少水而收縮著,包住了沒有一顆牙齒的牙槽。他們互相執握的手如枝叉如枯藤,皮包著骨頭;又似兩只鎖,相互鎖扣在一起。從那淡淡的癡癡的笑容,我分明看到了智慧;滿頭白發也似乎褪去了白色,顯現出那花海的顏色。
  一位戰士滿臉是傷痕,渾身是塵土與血跡,用雙手捧著鮮紅色的旗幟,淚流滿面,趔趄前行;他為誰在流淚?是家中思念遠行人的老父母,是仍在站場上抗爭的戰友們,是在戰火中遭受苦難的人民,是如風絮般破碎的大好山河。那神聖的旗幟便是他最珍視的東西,是驅動他所做一切的初衷與信仰。
  一名罪犯,低著頭,懺悔無比、羞愧難當;那兩只沾染著鮮血和金錢氣息的雙手不住的顫抖,兩只腳像機械一樣以固定的模式來回移動,腳上的鎖鏈叮當作響。利益的誘惑,將他引入歧途;心中的野獸,把他控製和奴役。唯有法律的槍口能給他以清醒,還他以機會。
  走到路的盡頭,喝上一碗孟婆湯,便能忘去今生的一切。歷史長河在這裏匯聚。我曾看到屈原拖著濕漉漉的衣裳悲痛地哭泣著,尋求新生以報國;曾目睹陶淵明拄著杖,戴著草帽,決然走進花海,探尋武陵漁夫舊路,不曾回頭。我曾看到李白對著花海吟詠嘆息一番後,連喝幾碗孟婆湯,永遠地醉臥在路邊;我曾偶遇陸遊,他至今還在焦急地打聽著中原戰事的消息,等待著王師北定的日子到來。海倫·凱勒在這兒見到了光明,她在享受光明,校對著內心長期以來的圖景;貝多芬在這兒再次聆聽到了聲音,人們的歡笑與哭泣,風吹過花海的沙沙聲,飛鳥間歇的啼鳴聲,他在感受,譜寫著最終的樂章。高斯放下手中的筆,擡起頭看看花海的波浪,突然間又想起什麽,再次投入計算之中;愛因斯坦不再為「宇宙常數」的添加而懊悔,他只想等待,等待宇宙大一統理論的到來。梁啟超,李大釗早已離去,去看看未來那個少年強的國家,那個赤旗遍地的天下;而魯迅仍然坐在路邊抽著煙皺著眉思考著,這一切仿佛缺了點什麽。
  許多人坐在路邊,背對著花海,面朝著人們走來的方向,註視著走過的人。一尊尊雕像似的,一幅幅畫像一樣,眼睛裏流露著情感的交融混合,他們呆滯,他們絕望,他們急切,他們期盼。他們在等待著,等待著親人,等待著愛人,等待著友人。因疾病因事故,他們先行了數十年,在這裏,他們等待重逢。無數的人等來了自己盼望的人,或是熱淚相擁,或是冷臉相對;數十年的等待,或是換來了久別重逢後的了無牽掛,或是換來了幾十年的分離、生疏、隔閡,最終失望,心碎。
千千萬萬的人走在這路上,然而最後下定決心喝下孟婆湯的人少之又少。
  望著路的盡頭,我放慢腳步。當然,我也不願意拋下這一生。我不願意拋下少年時校園裏盛夏的槐樹之下的陰涼,青年時光裏那抹寒冬裏的暖陽;不願意拋下在山間漫步時雲海的空靈,細雨的濛濛和瀑布的氤氳交錯紛飛的樣子,不願意拋下周日黃昏醒來高樓的陰影,暮日的柔光和桌上的書摞交織成的景象。再一次地,又一次地,我努力回憶整個人生,努力記起每個人、每件事;像牛的反芻,將美好甜蜜的歲月反復品味。回憶所及之處皆成遺憾,皆為淚水,皆是過往。
我拋不下這一生。我不禁質問,既然我終將走向死亡,那麽我為何新生?生命的意義在哪裏?
  拋下吧!我告訴自己。不要總是向後看。我憶起少年時在校園中度過的時光。每次考試考砸了,我強迫自己從陰影中走出來。何必為過去後悔?看看前路的春光!畢業季來臨,我即將離開相伴良久的師生,我決然地離開熟悉的校園,不曾猶豫,不曾顧首,縱使早已淚流滿面、泣不成聲。何必為過去哀愁?想想未來的無限可能!如今,我又何必抓住過去的一生不放?黑夜中的人們惦念著太陽,沈睡中的我們向往著新生。
  我忽得想起聞一多,想起他心中生命的色彩。縱然我知道,人自從出生就是奔著死亡前進;我們用歡樂與哀愁,情熱與忠義,希望和絕望完成生命這幀彩圖,最後的最後,黑還是要加我以死。但是,黑色何嘗不是點睛之筆呢?一幅畫,有了白紙黑字的落款,才算完成,才算畫上了句號。「從此以後,我便溺愛於我的生命,因為我愛它的色彩。」
  我的意識中浮現出埃爾溫·薛定諤在一次演講中給對生命的闡釋,生命以負熵為食,生命是宇宙寂寂無序中有序的存在。突然有種使命感落在我的肩頭。細想,毫無疑問,人類的整個歷史就是不斷和無序抗爭,逐漸走向有序的過程。我向往生命,因為我知道這個世界有著多麽美好的前景,知道有序是多麽寶貴而神聖的存在。我堅信,生命生於宇宙,並將最終改變宇宙的命運。這便是生命的意義所在。
  來到路的盡頭,我要了一碗湯,囫圇吞下。
  獨自走進花海深處,那裏沒有了喧囂和嘈雜。
  躺下來,背靠大地,仰望天空。
  ……
  那裏好像有飛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