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那種質地柔軟的愛情片裏,把你一幀幀剪掉。傷口太鋒利了,我五點半從菜市回來,人群局促,塑料袋從右手移到左手,往潮濕的空氣裏一抓,扯下南方沿海的許多團雲,沾了鼎沸人聲和璀璨煙火,藥棉一樣堵住底片上的空洞,以免暴雨從生活的裂縫裏伺機出逃。你走了,這一場電影我全部要倒帶,返工,匆忙撕下你遺落在城市各處的痕跡,目光,淚水,影子。雲很不結實,隨便一輛什麼自行車駛過時帶起的風,把一團團棉絮吹得七零八落,煩人。藥水的氣味塞滿了眼眶,鼻腔,它們再吹過來時,樓頂的月亮起了毛邊。
從地鐵站出來,電梯像血管,人四處流。商場十一層,背著燈光蹲下,看玻璃墻另一面的我,那麼多雙陌生的腿經過,身體裏塞滿了雲,自己也要被托舉得飄起來,如果不是右手仍然拽著扶手。以前,很多時候,我以為自己要跳下去了,就像窮愁潦倒的畫家在自己樓下最後一次畫滿玫瑰。那時候,你拽著我,去樓梯拐角第三家店吃烏冬面,晚班和白班,玫瑰和小麥,每天的時間就這點交集,我們像兩朵棉花糖一樣飛奔。如今我把右手交給一條黑色扶手,冰涼,筆直,如一只僵掉的蛇。我沒有放手的。因為我的心上長滿了空洞,要是手掌的汗還不能把我和這條扶手黏住,我整個人要像一條抹布一樣掉下去了。要死也應該是,四個月前,我們手挽手,十一層正對江邊,三二一跳。不是像現在這樣破破爛爛的,風吹不起,雨打不落地漂走。四個月前我沒有跳,你沒有走,現在你走了,是知道我再不會跳了嗎。四個月,你在我的窗前擺滿了盆栽,泥土裏長滿了我們從中心噴泉池底搜刮來的石子,重死了,把我紙一樣的生命壓實,一顆一顆玻璃球一樣的石子。你沒有帶走它們,正如你沒有帶走我心上的那些空洞一樣。
出租屋靠近夜市。烤魷魚打包帶走,攤子上一簇小小的火光,被煙霧嗆成一片模糊。去年春天在小島上,你隔著南山抽煙。晚風切碎了那麼多的言語。回來時廚房裏還剩一包速食面,等水開的功夫,一首歌分享給許多人,對話框滾動起來,各自構成各自形狀的碎片。居然是月白風清的夜,黑色的雲不頂用,便攥著那些異鄉的文字塞緊胸口。水壺的響聲所到達不了的地方,都冷得像山洞。你把我們共同養的那只藍色鸚鵡帶走了,這間房子因此變得空曠,像一千只飛鳥同時失語。
胸口又空了的時候,我把沒能寄出的明信片墊在門口的行李箱上。我們以前在一起,很久不用藍墨水,鸚鵡小嘴尖尖,不厭其煩地啄著樹葉。現在,換那些紙替我承接血。
我想我片子修改得差不多了。愛情片,剔除愛人,愛更泛濫。我很少再對著一條街道或者一面湖水發呆,相反,對熟識或不熟識的人報以微笑,把已經無主的情意拆成適當劑量分別盛放。但是他們的形狀無法與我的空洞吻合,因為我心臟的那一塊,是你的樣子。後來我也愛他們,填補時需用力擠壓的地方,是你頑固的淚與笑;仍留有的縫隙,是你在床上輕軟的呢喃。世上的雲一碰就散,你卻依然是我生命堅硬的邊緣,守住這場電影裏二月到六月的所有雨水,讓今年的春天無法被任何一年替代。
晚飯吃完,風猛烈地刮起來,把屋外的樹搖得咯吱作響,夾雜一陣清脆的鈴聲。結伴夜遊的國中學生,自行車上載著比風更快的兩簇青春,不在我門前停留一刻。埋頭寫完十八章明信片,把它們倒進空空如也的行李箱,想起那日你搬走的樣子,襯衣,小提琴,成堆的書,年輕的膠片開始剝落。空鳥籠懸在陽臺上,十幾株盆栽蹲在地下,你小聲地說,帶不走了,同時拍掉兩手灰塵,好像你不是要遠行,倒是終於走完長途的人。我沒有回答什麼,南方的溽暑在你離開的地板上留下一滴圓圓的水,像楞神太久滴在紙上的殘墨,正被木質紋理緩慢吞食。而今夜我泡完面,黑夜中坐了一會子,剩下的水已然涼透,就提了那水壺往臥室里澆花,心臟和月亮一起慢慢沈了下去:就快了,我對你濃稠得化不開的愛就快散盡了,愛不會消失,愛只能轉移,你走後世界都不一樣,這個新世界啪的一下降臨,你帶不走的又何止是我,還有一萬遍電影夠我余生消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