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兩天在個人博客交流的微信群里,發生了一起並不起眼的小事情,之所以會被我拿出來說,正好最近和朋友聊起「中文消亡」的事。「小事情」是一個人發了一篇關於「男人與燒雞」的小短文,文章內容簡單來說,就是一個男人想為自己買一只燒雞,會因為它的價格而覺得「不值」,但是如果他為了買給老婆和孩子,他順便可以吃上一口,又覺得「很值」。
這個小短文本身沒有什麽值得討論的,它不就是個在《故事會》里用來「插空」排版的微型小故事。本身沒有太多營養,但是又符合中國哲學里的那些「人生大道理」,把一個道理說得絕對或雲里霧里時,反而會讓人覺得「有深度」。
在這篇故事發布之後,有人在群里評價道:真真切切,但文筆有待提高。我很好奇,原來真的會有人認認真真去評價這樣的、藏在《故事會》邊邊角角的小故事。我倒覺得這個小故事的文筆不算差,它至少把一個故事講清楚了,而且矛盾和對比、甚至是男人買不買燒雞的糾結和內心想法都在簡潔的文字里被呈現出來。唯一值得「挑剔」的,也是它的文筆本身,顯得有點「粗鄙」了,因為太露骨直白地講清楚了男人圍繞著一只燒雞的內心戲——也有可能這個人在「燒雞」這個詞有了不該有的粗鄙聯想,所以才會反過來覺得它的文筆粗俗。
因為兩種「粗鄙」的發源,讓我在電腦前停頓了很多,才記錄下這個打算在今天當作每日寫作的靈感。一種「粗鄙」的發源,是人們對簡單直白的陳述當成是「文筆不行」,但事實上大部分現代人能用最簡單直白的句子說出自己的感受和想法都是件困難的事;另一種「粗鄙」的發源,是人們因為「燒雞」這個本身沒有歧義的詞匯,從而產生了與原本詞義毫無相幹的「多重含義」,我們正在經歷的這個新文字獄時代與網絡自我審查導致的「詞義畸形」,確實正在一點一點地毀掉我們自己的文字和文明。
這兩年,越來越多人參與到關於漢字文化消亡與畸形發展的討論之中。因為網絡審查和政治敏感問題,一些原本的詞不允許被使用,轉而去覆蓋一些本沒有其含義的其他詞。與維多利亞時期的情色小說不同,比如那個時候人們不允許在文學作品中提及「乳房」,但是一些情色小說的作品里,用非常巧妙的「聯覺」來代替這些不允許被提及的詞——快要發酵好的在案板上流淌出最自然的垂放模樣的雪白面包胚。而中文語境里,比如「燒杯」的詞義覆蓋,甚至是超過了原本的實際含義,現在的學生在化學課聽到「燒杯」這個詞的時候,一定會忍不住笑出聲。
當然,這不僅僅是網絡審查導致的自我閹割,另一些重要的原因是互聯網時代讓網絡信息發生爆炸式的增長——人們每天通過手機屏幕作為載體獲取的信息,已經遠遠超過還只能用報刊書籍作為載體的時代。為了能在最短的時間內獲取到更多的信息,很多人已經養成了「只看標題就認為自己已經看到了文章全貌」的閱讀習慣——這也是為什麽越來越多媒體喜歡從標題上做文章。沖擊感、沖突感和話題性,當這些作為標題的「標準」之後,就一定會出現「小米筆記本比一元硬幣還要薄!」這樣的公關文字遊戲——誰他媽能想到它比較一元硬幣的方式,竟然是把硬幣豎著放。
回到「男人和燒雞」的小故事,它在簡短直白的文字中把故事交代清楚了,理應來說它是成功的,但又有人會覺得它文筆不夠。大概是因為它交代得太清楚了,反而阻斷了人們對它進行的投射自身和聯覺關聯。因為一個男人真到了要為買一只燒雞而糾結半天時,他的人生能挖掘的情緒莫過於燒雞本身——結果後來群里還真有人開始了討論:得看什麽女人值得我買只燒雞。
如果讓你找出一些描寫「雨」的形容詞,大部分人都能想到瓢潑、滂沱、傾盆、綿綿、濛濛、淅淅瀝瀝這些詞。一些泉造詞「深受網絡詞義覆蓋之害」的人,可能會說出「依萍借錢」「若曦求情」這一類的具有強畫面的場景。
再比如,看看從中文演變而來的日語里面對雨的描寫,光是形容梅雨常用的就有5、6種,夏至前後開始的梅雨(つゆ),是古時候以氣節作為時間推算的農耕文明,對江南梅子成熟時的一個時令上的劃分與命名;走り梅雨(はしりづゆ),入梅前的持續降雨,人們的心被綿雨攪亂;暴れ梅雨(あばれつゆ),梅雨季結束前的暴雨,把周遭沖刷成入夏時的濃綠;送り梅雨(おくりつゆ),出梅時的雷鳴,它意味著雲散天開、梅雨結束;返り梅雨(かえりづゆ),也稱「歸梅雨」,即字面上的意思,明明梅雨結束,但是還持續了好幾天的梅雨。早起第一件事,便是用手支撐著下巴在陽臺上看著灰蒙蒙的天,鼻子里還殘留著這段時間被褥散發的潮濕的味道。
日語里,還有一些僅僅是針對特定某一個節點而描寫的「雨」,比如酒涙雨(さいるいう),這個是七夕節雨景的「限定」,僅僅是用來形容七夕當天下的那場用織女與牛郎相見時相擁而泣的淚水化作的雨;狐の嫁入り雨(きつねのよめいりあめ),這個是太陽雨的「限定」,因為狐妖出嫁時,婚送的狐妖長隊為了不被人類打擾,便施法在晴日當空的某一片區域突然下起雨來,趁著雨霧和雨聲的遮掩,婚送的儀仗隊才好擡著美艷絕倫的狐妖之女和嫁妝熱熱鬧鬧地前往雨霧的盡頭;遣らずの雨(やらずのあめ),留客雨,在傍晚忽然下起的一陣綿綿細雨,駐足門框準備離開的客人不得不再留一會,亦不知時天意不美還是天公作美。
事實上,上述日語里關於「雨」的形容,其實都是從中文傳過去的,而我們現在很少再用這些詞了,至少現在還用這樣的詞,大部分的人是沒辦法啟用聯覺能力,甚至還會跳腳指著作者的鼻子臭罵一頓:就你他媽知道這些酸詞是吧!(當然還有一群人罵的是:好好的中文,為什麽非要用些日本的詞,你不愛國!)
粗鄙,關閉聯覺,人們覺得它索然無味;不粗鄙,不是每個人都能調動聯覺,人們還是覺得它索然無味。到最後,唯獨只有那群看到「燒杯」和「燒雞」就浮想聯翩的人,才能玩味出文字的真諦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