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感到絕望,為何絕望?這是比絕望更絕望的事情——因為人們不允許他們說出自己的絕望。
我之前在《這個世界會好嗎?》里面說起過一個舊人舊事:一位老師帶著一群跟他關系要好的學生去學校附近夜間濱江路騎自行車玩,結果其中一個學生遭遇了車禍。第二天,所有參與這件事的同學都守口如瓶,避免事端被放大以免影響老師的教師生涯。
我不是參與者,但我看出了「端倪」——我是怎麽推斷出來的呢?因為那些守口如瓶的人臉上寫滿了絕望,那種絕望時他們明知道真相如何,但是所有都必須要表現出漠然、冷靜,明明已經恐懼到極點但又必須表現出正義凜然不怕被質疑——所以我去當了那個質疑的人,問是不是發生了什麽,結果被老師惡狠狠地教訓了——讓我少管閑事。你他媽「問心無愧」,為什麽又要擔心我是「小人之心」呢?
這件事最後還是敗露了,但老師用了非常標準的「外交辭令」:某某同學確實發生了意外,但是這件事情還在調查中,請同學們不要聽信謠言、無中生有,相信大家都有一雙明亮的眼睛,能明辨是非曲直——總之,就是如果有人相信了我的所言,那就與我是「造謠共犯」。只可惜我還沒有來得及傳播這個「謠言」,就被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地給堵了回去。
我有個親戚,高級知識分子(無貶義),有一年開車出門時,撞死了一個七十幾歲的老太。這件事情並沒有牽扯很久,老太的家里人也並不是「不好說話」的,所以按照當時法律規定的「老年人生命標價」進行賠償之後,這件事情似乎就告一段落了。
但事實上,後面的故事雖然我是「道聽途說」而來的,但是頗有些樂趣。後來,這位親戚賣了自己的車,然後再也沒有摸過一次汽車方向盤。據說,他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活在恐懼當中,親眼看見自己撞死了一個生命,確實有非常大的沖擊。甚至後來我都很少再在所謂的家庭聚會中看見過他,至於什麽原因,就算我非常想把他當作是「樣本」進行研究,但出於「晚輩」的尊卑秩序,我還是克製了很多沒直接去刨根問題。他的妻子不願意提及他的一切「近況」,或是總是用「他上課太忙了」來搪塞一切他們充滿敵意的「問候」,總覺得那些關心的聲音背後,都是想要翻查十年以前的「車禍」。從他妻子的表現里,我大概也讀出了其中的「絕望」,但這種絕望似乎還不能走到頭,以至於所有人都誤以為這個絕望的盡頭就是所謂的「希望」。
另一場車禍,是在網絡上看到的視頻。一個遛狗不牽繩的中年婦女帶著自己的狗兒子過馬路時,一輛私家車從她狗兒子的身上碾壓過去,狗兒子當場斃命。中年婦女揮著手叫停車,在狗兒子旁邊急得騰空而起悲憤跳腳。見撞上「路人」,私家車司機也趕緊停車,滿臉恐懼地下車檢查。他明顯也被中年婦女的跳腳給傳染,恐慌地到車後檢查。發現是一只狗後,他的瞬間變臉,切換成了冷漠和嘲諷——他的心路歷程因為太經典了,所以那個視頻我看了不下十遍,因為變臉的那一瞬間我甚至能感覺到他全身的細胞都從恐懼調整成了「幸災樂禍」,他的肩膀微妙地下沈,憋著的氣也長籲了一口。
這樣說可能有點「地獄笑話」,但是如果那位開車撞死老太的親戚看到這個視頻,會不會在內心產生更多的絕望,多麽希望那個活生生的生命應該是只寵物狗。當然,他不可能看到這個視頻,他甚至不肯接受一切來源於外界的信息,因為他還需要在絕望之中等到希望的到來,認為這是通往希望的必由之路。
至少,這種絕望還由得自己選,他可以選擇不聞不顧,仿佛從人間消失一樣,盡情地在絕望的必由之路上負重前行。
另一些絕望是沒得選的,巨物恐懼癥的精神疾病患者,沒日沒夜都在幻覺之中看見巨大的土星壓迫著自己的一切,他甚至沒時間對自己的幻覺感到絕望,因為他的恐懼也被壓縮得失去了原本的定義;恐懼飛行失重的人,做了一份經常出差的國際油價工作,他甚至不能對自己的絕望有任何幹預,跟所有人一樣說服自己:習慣就好了;保持情感潔癖的人,意識到自己愛的人事實上也是一個不忠誠的人時,他甚至沒勇氣去絕望,他把所有的錯都怪罪給自己覺得這是自己應受的懲罰。
絕望嗎?就算是絕望,人們也只會覺得他們是自找的——你如果不去想,就不會感到絕望了。
他們被那群不理解他們為何而絕望的人隨意丟棄在絕望的通路上,還要義正嚴辭地告訴他們,走下去就能看到希望。這個絕望的甬道,昏暗的墻壁上全是那些曾在甬道里試圖走下去的人刻下的文字:絕望的盡頭是希望。然後他順著這些字跡往更加漆黑的盡頭前去。甬道越來越窄,越來越讓人窒息,那些來過的還在尋找著盡頭的人,在墻上刻下的「絕望的盡頭是希望」也漸漸變少,能從它孤零零的獨白里看出那個人走到這里還未能看到盡頭的絕望。最後,他意識到自己手里微弱的光將被消耗殆盡,他已經很久沒有看到過那些刻在墻上的鼓勵——或許他是走到了比絕望更遠的地方,但這里依舊看不到所謂的盡頭,他用最後的光決定在墻上刻下那行字,證明有人走到過這里,是希望有人看到它還有勇氣繼續走下去,代他走到絕望的盡頭?還是能從它絕望的獨白里看出他無言的吶喊——
別他媽再走下去了,回頭吧!光明就在原本來的那條路上,絕望不是希望的必由之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