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假從杭城歸家,在鄭州東站坐上公交車,去往友人家的短短數站路程上,我掃過窗外目所能及之地,找尋被夏日暴雨肆虐過的這座城市留下的蛛絲馬跡,這座我自畢業後待了近十年的都市。
天氣陰沈,人行道的方磚長著淺淺綠苔,路邊連街商鋪的墻面地腳處也是青色泛起,天橋大柱子的白色漆面有些斑駁,也許並不是水流沖刷過的痕跡,除此以外,街道寬闊幹凈,人們已穿上秋裝,在忙自己的事,東區正在興建的新建築保持著拔地而起的勢頭一座比一座高……我想,鄭州跟我去年離開時並沒有太大不同,可是一切又已全然改變了。
七月和八月的驚懼、揪心、憤慨、哀慟、緊張都統統封存在了當時,看著自己的家鄉鞏義和熟悉的城市、街道、地段、站點在鋪天蓋地的新聞裏變得面目全非可怖可驚是到現在想起來還痛心的事。我聽著友人講她那天和家人的經歷:短短一頓飯時間就下成海的雨,要乘坐的5號線遲遲不來,回不去家困在賓館裏,淹到與賓館高處臺階齊平的水,路邊從別處被沖過來橫七豎八的幾十輛汽車,來回二十多分鐘的路程走了三四個小時,緊緊拉在一起過馬路的人們,任教的學校全部被淹的一樓和貴重儀器,老家倒塌的房子和失蹤的人……
除非親歷,很難想象那些細節,當時每一個身處此地的人都突然遭遇失控和無措,起先是漫不經心、如常生活軌跡被打亂的抱怨,還有充滿希望的期待,然後不斷嘗試去克服困難,沒有用,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而事情正在一一發生,等待,滯留,聯系親朋,第二天暴雨過去,有的地方已退了水,改了樣的街道、淤泥、積水帶著壞消息直面著每個人。暴雨忽然而來,創痛剛猛迅疾。

匆匆別過,坐上剛恢復運營沒多久的地鐵去車站回鞏義,友人事先告知自暴雨後兩地間的火車不時會走得慢、晚點,果然到家時晚點了一些,那個曾出現在新聞裏被沖垮的隴海鐵路拱洞,就在離我家車程不到十分鐘的地方,站街鎮集溝村村口,一個再熟悉不過的小門洞。
農村所見痕跡比大城市留下的多很多,也更驚人,房前屋後,不遠處,土山塌下的土幾乎掩蓋過了破敗窯洞的門,舊的空廠房屋頂和墻都塌了,廠房地面淤滿了厚厚一層黃泥,旁邊的一條日常通行小路也滿是不能人行的淤泥,樓前大片空著的荒地被沖出了深深的溝壑,從前的土路已不見蹤跡。
進出村建小區的那座主橋,自暴雨中連帶著橋上的一個人一起被洪水沖跑後,就維持著原樣,路邊豎個警示牌,一溜綠色彩鋼瓦把水道遮擋了起來。這個被沖走的人是小區居民,也是我妹妹不太相熟的小學同學,從妹妹口中我又聽到了這個對我來說陌生的人稍微多一點的信息:他留下了兩個年幼的兒子,他白手起家曾開了公司幹成了事掙了好幾百萬,剛買了輛一百多萬的車,他的妻子是遠嫁過來的,擔起了他曾經的業務,他當時在橋上向外走,據說要去路邊簽大單,幾個路人往裏走剛下橋的瞬間就聽到了橋塌的聲音還有他喊救命的聲音,看到他抱著橋柱被沖走了,據說遺體是很久後在比鄭州還遠的中牟被找到的……
我不認識他,聽到這些就像在聽書上的、電視裏的、遠方不認識的什麽人不相幹的故事,但生活在這裏的我的家人,認得他、他的妻兒父母、看得到他們出門做事或聊天玩耍,世事無常大概就是這樣吧,也只能嘆上這麽一句。來到這裏的外人似乎都知道發生過這件事,比如打車時的司機會問到「那個被沖走的人」,談一談聽到的說法和當時的情景,唏噓感慨幾聲,說兩句關於人生的樸素哲理。
每一個在這場暴雨中遭難的人,那三百多遇難者和失蹤者(具體數字略去)的每一個,都給家庭帶去了沈痛的苦難,個別的尋人事件上了新聞,為人所知,余下的,除了親人朋友,也沒人會去深入了解那個人是誰,曾經是個怎樣的人。事情發生後村裏有去看望慰問的幹部,而路口的橋暫時是不再修了,有輛賣鹵肉的小熟食車停在那裏,不知是事前就有還是事後才出現的,每天吸引著路過的人,也許他們偶爾會閑談起不到一米處曾經的那座橋和那個人吧。

在家的那幾天,除了跟家人一起去市裏新建的大型商場和一個近處的遊樂景區,就沒有再出門了,家裏又陰又冷,難見到太陽,老媽說天氣一直都是這樣子,總是下雨,地都沒幹過,而杭州,立秋到國慶連續的高溫少雨天氣又一點沒有江南的樣子。家裏剛收了玉米,本就種得少,還減了產,只打了五包籽,地裏全是泥,也沒辦法播種。
直到國慶秋收前,老家的路還是進不去的,老爸和大隊的鄉親們聯系了大鏟車一點點修出來條平路。那裏的田地是在南北相對的小土山中間低凹處,一層層漸漸擡高的平地種著莊稼,靠山有原本能通車的土路,完全被暴雨沖毀了,土山塌方了不少,埋了路和一處處的破舊窯洞,地中間被沖出了大溝大坑,倒伏的樹木與莊稼隨處可見。暴雨過後,老爸曾經去老家看情況,他拍的一段段視頻我都很難認出是什麽地方,極具破壞性、荒亂又雜蕪,本已沒人居住,現在看起來更像被完全遺棄和遺忘了。
鞏義比鄭州早一天遭受了大暴雨,7月19號我跟家裏視頻,那時已連續不歇氣地下了兩三天不小的雨,我看到家裏傍晚的天暗沈沈的,人們聽到了很大的響動聲音,打著傘不安地站在樓下的雨地裏四處張望,亂哄哄地說是遠處的山塌了,然後是停水停電,家人到市裏姑姑家「避難」了五天,又到站街租房住了兩天,回到家還是沒水沒電,大雨十多天後,小區的人自發組織和配合,扛電纜、挖坑、立電線桿、架電線,然後通了電,樓下墻角有裂痕,管道有問題,又修修補補了一段時間。
外出路上,老爸說路過的禮泉因地勢低受災很嚴重,而道路另一側曾在水災時變得猙獰的石河道,看起來已安靜如初。沙峪溝,米河,等等這些一個又一個受到重創的地方,都是我們太過熟悉的名字,每個家鄉人,誰不認識一兩個這些地方的親戚、同學、朋友、鄰居呢?
在家時,因為雲娃娃的弟弟果果還小,大家都忙,沒人再細說起那時的經歷,老媽只微微顫著聲音跟我說了句「真是害怕呀」,她在當時又該是多麽地恐懼,妹妹說那個時候最不安的就是老媽,被嚇得想躲又不知道躲哪裏才好——又有幾個人曾經歷過這樣的災情呢?即便身在遠方的我,心也是起伏不定被揪得緊緊地,又痛又空,無從排解,現在一切都過去了,突然地來,又慢慢地過去了。

假期剛過,村小區有對結婚的年輕人在空蕩的停車場上舉行婚禮儀式,臺下和周圍的大片空地都坐滿、圍滿了人,彩炮轟響,彩紙紛飛,一片喜氣洋洋,而就在小區另一頭,有一家在辦白事,那家一位八十多歲喜歡坐在路邊跟路人(比如我媽)笑瞇瞇打招呼的胖老太突然去世了。
每天都有一堆的事情發生,生老病死,喜悅難過,中午喝了喜酒,晚上趕去吃大鍋菜,第二天早起雞飛狗跳地一陣忙亂,送孩子上學、裹上棉衣迎著濛濛冷雨騎車上班,又一天,新的一天,再一天,很多天,細細密密悄沒聲兒地溜走了。
自去年8月在家待了兩天就又到了杭州後,今年「五一」是我第一次回家,「十一」是第二次,上次果果還是個只知吃吃睡睡的小嬰兒,這次我在家的最後兩天,剛好見證他學會了走路,他還能聽懂話,會配合大人玩遊戲了,至於雲娃娃,她國慶前剛剛成為一年級小學生,上了四天學,是啊,她竟然都是小學生了。在鄭州見面,獲知一位友人的小孩已經兩歲五個月大了,另一個的孩子也一歲半了,可是以前我經常跟她們見面的,我也才到杭州一年而已,卻像有兩三年甚至更久沒見過她們了一樣,光陰在孩子身上的生長作用肉眼可見地迅猛,在我們自己的身上,有時好像凝滯不動,有時又無端跳躍般大截大截地流逝而去。
親友所遇災情、疫情,僅僅發生在兩個多月前,到我歸家,一切已如常,生活的洪流能推平、抹去絕大部分舊日痕跡,管它是傷痕、淚痕、哭痕、笑痕,余下能回答和回響的,只有時間。

坐大巴離家,經過集溝口,看到從那座被我們稱為「洋橋」的鐵路橋到塌方的橋洞處、甚至看不到的更遠一帶,全都是新修過的砌了菱形格方塊鋪了灰白水泥的新路基,它那樣嶄新、結實、牢靠,宣告被毀壞的舊有部分蹤影全無。家鄉好像到處在新建,修新路、新建築、新的綠化帶,有不少老家被沖毀的老人沒有去處,拘束地住進樓房上的子女家裏,重建安置的各種政策也被傳得沸沸揚揚,只期待有好的結果。
高速路口附近一大片一大片的樹,是泡在大水坑裏的,竟有點像南方那些長在溪中的水杉,沿著連霍高速往鄭州去的這一路上,連綿不盡的樹木荒草與我以前看到的是那樣不同,充沛的水讓它們長得繁茂恣肆,草木比以往更為高大、茂密,枝葉迎風亂舞,綠色很深,少有秋日衰敗的黃橘紅棕色彩。樹每一年生長的年輪能反映出當年的旱澇豐儉,不知,這一年它們會長出怎樣形態的年輪來,永遠刻印進每一棵樹的身體裏。
高速路旁不遠處的土山半腰、頂上偶有挖掘機在施工,我看到被挖開的土層截面上半部分有大約兩三米全都是深棕色的,那是雨水深深滲入地層的明證,那樣多的水啊。
到了東站,在附近跟兩個朋友匆匆碰了一面,聊天,拍照,吃飯,作別,她們兩個同在鄭州也是很長時間沒互相見到了。走在東站一樓,想象著曾經在視頻裏看到的湧進東站的水、沖壞的店鋪門,也許我看到的出入口或者任意一扇門就是才被清潔過沒多久的,可鄭州是堅韌的,人們也是,恢復、復原得很快,明天會怎樣,更好,更糟,更艱難,更充滿希望,都有可能……我們身處其中,唯有全力以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