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煩事雜多,有一本書是斷斷續續看的,看了半年,那就是沈從文的《文學課》。這書有沈先生對寫作的看法和自己的經歷,也有寫作理論架構的介紹,對當時文人文章詩作的點評,還有沈先生給一些自詡文學大師的讀者回信。看這書倒不是因為我想做大文學家或者學習什麼文學理論,用書中的話來說:
這是一種體操,屬於精神或情感那方面的,一種使情感「凝聚成為淵潭,平鋪成為湖泊」的體操,一種「扭曲文字試驗它的人性,重摔文字試驗它的硬性」的體操。
他這裏說的是寫作本身,而我認為,無論是閱讀還是寫作,都是情緒的體操,兩者能讓人僵硬地屈縮在這一刻的精神拉伸到時空的任一角落,讓腦內的知識和感受折疊、拆分、重組,形成一股有力的精神力量,清除腦中鈍氣,消解心中哀怨,整個人都變得更加清明。很多剛認識我不久的人都會以為我,是那種一休假就會約三五朋友出去吃喝玩樂的人,但事實上,我不是,我更喜歡一個人在房間裏,看看書,寫寫小說,沈浸在想象的世界當中,徜徉在或樸實或瑰麗的文字排列當中,這是讓我感覺最放松的方式。在我看來,文章的文字類型主要有兩種:平實質樸的和綺麗絢爛的,前者的代表有沈從文、魯迅等,而後者則有郭沫若、徐誌摩等,我個人更喜歡前者,原因有兩個,一是吃了沒文化的虧,後者更容易出現我不認識的字詞,二是個人閱讀習慣,我習慣性展開想象,前者的描述比較實在,腦中容易出畫面,我更能沈浸其中,而後者更傾向於營造一種氛圍,閱讀時腦子裏的畫像不清晰,要麼特效太多,過於沖擊讓人靜不下來,要麼濾鏡太重,如徐誌摩,很美很夢幻,但讀不了多久就要放棄了。
沈從文就不怎麼喜歡郭沫若的小說風格,他指出,郭沫若有「不羈的筆,能運用舊的詞藻與能消化新的詞藻」,但這放到小說創作中就變成了「不能節製」的「廢話」甚至認為他的小說「創作是失敗了」。我沒有看過郭沫若的小說或者其他文章,對他的了解主要來源於語文書上的課文《屈原》以及「課外書」(其實跟教科書一起發下來)裏的《女神》等詩或歷史劇本。我沒看過他的小說,就說說他的詩吧。他的文字似乎沒有過渡,閱讀感覺是一開始就把一口氣吊到頂,到最後了還不讓人放下來,倒也不是一直單調地吊著,而是吊著吊著給人一種繩子要松掉的驚惶感,但事實上繩子很堅韌,人永遠在半空中。前面我說帶特效的想象就是指郭沫若的文字,不是濾鏡而是特效,依著他所提出的每一個物件,一把火蹭地燒上來,一頃浪啪地蓋過來,一道雷轟地打下來,但人的情感無法跟著火燒,跟著浪滾,跟著雷鳴,只是一個個五毛特效突兀地出現。我讀不了他的文字,一方面可能是時代不同了,那種絕地逢生、釜底抽薪的英雄氣概在這個時代不再流行,另一方面可能是我自己生活安逸,精神憊懶,不習慣這種過於澎湃的情感。
一開始我以為是自己𣎴習慣讀現代詩,因為在我看來詩句最好整齊且必須有韻的,而現代詩更像是把一篇散文或小故事打散,多敲幾下的回車成就其「詩」的美名。但這只是狹隘的思維在作祟,在書中我意識到自己是被老舊的「文學規矩」所束縛了,誠如書中摘的一段所言:
文藝上的激變不是破壞【文藝的】法律,乃是增加條文。譬如無韻詩的提倡,似乎是破壞了「詩必須有韻」的法令,其實他只是改定了舊時狹隘的範圍,將他放大,以為「詩可以無韻」罷了。表示生命之顫動的文學,當然沒有不變的科律;歷代的文藝在他自己的時代都是一代的成就,在全體上只是一個過程。
跳脫出思想束縛實為不易,但能跳出來的人一定都是極為敏慧通透的。所以我試圖跳出,仔細讀了書中列出幾位詩人的詩,不出所料,我最欣賞的還是朱湘,最表面的原因是,他的詩比較齊整,符合個人對「詩」的偏執要求。除此之外,他的文字讀起來像低語,像呢喃,像平靜的湖面上吹過的一陣風,無影無形,卻能讓湖水蹙眉,又能讓湖水淺笑,寧靜中透著勃勃生機,字裏行間的那點寂寥、那點焦躁與獨處時的我產生強烈共振。那裏面,也有我的心情啊!這些共振的情緒正是我要消解的愁苦,而讀書正是治療的良藥!然而,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獨坐苦想於心無益,所以冥思不如讀書,但閱讀時不加以思考就會「害了精神上的傷食病」,一個不慎就會被卷入文字中的情緒黑洞,不吸收反被吸收。書中提到,前人筆記中有個蘇州人讀《紅樓夢》,讀發了迷,在家裏給林黛玉設了個木牌位,天天恭敬祭拜;又有杭州商人的女兒,愛好《紅樓夢》致癆病而死。他們皆是缺乏思考之人,為角色傷心哭泣,事實上是為自己而悲,只從角色的身世上看到自己的鏡像,卻不從中吸取教訓,找出現實的解決之法,乃至瘋魔。
人生幾何,譬如朝露,不可能窮盡所有快樂和痛苦,但馬克思主義告訴我們,萬事萬物都是有聯系的,要是能從書中找到解決當前困境之法自然最好,要是沒有,那麼若能從書中看到被人吃的一塹,長的一智,那以後也能少吃點虧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