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聽到他問物理老師那個問題的時候,我發現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糟了。」
他當時問的是簡諧運動中單擺的擺角極限,一個我一直在思考的物理問題。我立刻豎起耳朵聽。物理老師往黑板上寫了幾個三角函數式,展開,變換,再積分。到最後兩步的時候老師把筆遞給他:「你算算看。」
我立刻將那串式子抄在草稿紙上,一步一步往下解。那並不是一個好算的結果,饒是我對自己的數學十分自信,也沒能立即將它解出來。等撂筆的時候,發現黑板上早就寫好了完整的推導過程。他沈默地坐在位子上,一言不發。
那是我第一次註意到他。在這之前我沈浸在物理,哲學和文學構建的世界中,因為那是個純粹的地方。我在物理中感受宇宙的神性,用哲學摸索周遭,在文字裏撫摸那些脆弱而美麗的意象。對我來說這三門學科如同基督教中的三位一體,而我日日摸著教堂的階石,門檻,和彩色的玻璃,日日祈禱,祈禱自己的靈魂能離上帝近一些,再近一些,直到天國的大門正式向我永久敞開,讓我和上帝擁為一體。我那時翻覆地讀杜拉斯,讀《情人》還有《烏發碧眼》,想象自己是杜拉斯中國的情人,抑或是那個蒼白的男子——有時我會想象自己是男性。我日復一日的照著鏡子,摸著自己纖細的胳膊,摸手臂上那黃色的皮膚,和自己蒼白,毫無血色,憔悴的臉,想象自己與他們是共通的。
除卻對上帝的愛,我不過是個瘦小羸弱且自閉的女孩。
我註意到他,很瘦小,帶著口罩,塑料眼鏡看上去有幾分稚氣。那時夏季還未完全消退,教室裏的空氣微微抖動,摻著陽光,使得他周圍的空氣仿佛在慢慢攀升。陽光照在他身上,他的皮膚變成金黃色,讓我想起那些鎏金的香爐——檀香味伴著煙霧一點點擴散開,將陽光也染上那種香味,莊重且虔誠。直到這時我才發覺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我幾乎不知道班裏任何一個人的名字。
於是我開始暗暗希望他再站起來問一個問題,或者被老師叫起來問問題,但直到中午吃飯前他都沈默地坐著,他太瘦小太容易被忽略了。到了中午他站起來徑直去了食堂,我只好等班裏所有的人都走掉,然後偷偷地翻開他的筆記本。字小而工整:薛博文。
這幾乎是我第一次對他人抱有如此大的興趣,在這之前我從未感到與他人有任何關聯,他人於我是無關的世界。然而這樣的我卻時常會吸引一些男性的註意力:我幼態的臉,纖弱但卻發育良好的身體,以及有些獨特的談吐令他們興奮不已。他們向我走來,表露心跡,不由分說便塞給我一些東西,然後想要向我索取更多,更多。欲望,更多的欲望,他們身上欲望的海暗流洶湧,想要將我淹沒。清醒時我與他們玩耍,調笑,裝作對這些一無所知,裝作自己樂在其中,而憤怒只有在夢中才能發泄。夜裏我時常夢見自己成為阿爾特彌斯,從天上跳下來,拉滿弓,挨個射殺那些白天向我表白的男人。狄奧尼索斯時常伴我一起狩獵那些人,等狩獵完了我們就喝酒,然後在醉意中討論該怎麽射殺赫利俄斯。我們都想要他的頭顱,至少狄奧尼索斯很想要,我無所謂,我只是想射殺另一個神明應該很有趣。
翻開薛博文的筆記本當晚我又夢見自己變成月亮,變成阿爾特彌斯出現在狄奧尼索斯面前。他又在往嘴裏灌葡萄酒,一杯一杯,看上去沒完沒了。於是我躺在他身邊,裙擺微微被風鼓動,像是夜裏的海。
「你會感到自卑嗎?」他的聲音突然在我耳邊響起,嚇了我一跳。我以為他沈在酒精裏,完全忘記了我的存在。
「很少吧,為什麽這麽問?」
「他讓我……感到自卑,很自卑。」
「誰?」我坐起來,聽見他含混地說了一個模糊的字眼。
「啥?」
「赫利俄斯!」他突然扔掉酒杯對我吼道。我從未見過他如此暴躁,平時的他盡管喝醉了也只是個友善又懶散的醉鬼。雖然他樣子頹廢,說出來的東西也瘋瘋癲癲的,但是很可愛,我喜歡聽他說話。他的話讓我感到我們是類似的:我們全都瘋狂,痛苦,需要用某種思想麻醉自己。我拍拍他的頭:
「我們今天晚上就殺了他怎麽樣?就今天晚上,我們去到他的馬車那裏埋伏他,等淩晨他坐上馬車,要將白日升上去的時候殺了他怎麽樣?我們可以先把馬射下來,然後把車輪射掉,等他摔下來的時候……」
「你閉嘴!」他又踹倒了手邊的酒桶。我從沒看見過他這個樣子,這讓我很害怕。他突然蹲下,抱著頭哭起來:
「你、你根本就不懂,你根本什麽都不懂。」他一邊哭一邊在草叢裏摸索,「酒杯、我的酒杯在哪……」他繼續翻找著,直到發現地上只有一地玻璃碎片,於是他整個人癱在地上:「你知道嗎,每當、每當他的馬車掛在天上的時候,我都能看見那張臉,那張和我差不多的臉……」
他哭著,停不下來,他邊哭邊說:
「你知道嗎,我們曾經親密無間……曾經、我們曾經互為表裏,站在一起接受世人膜拜。我們即為世界本體……但後來世人不再崇拜我。」
「人們開始否認情緒與感性,將所有的藝術品都從夜晚,從我的體內帶走,掛在他明亮的神殿裏,因為他的存在基於我卻又高於我……因為那些理想和美夢全都從我體內浮起,飛到天上,被他的光輝包裹起來,成為詩人與畫家永恒的話題……而這些不是他的錯,世人只是選擇了他而已……」
那天晚上他一直哭著,像個脆弱的孩子,而我卻只能以無言相對。在那之後的每個夜晚我們都不再飲酒,也不再狩獵。直到一個晚上他對我說:
「殺了我吧,求你了,幫我結束掉這些痛苦吧。」
當時我楞了很久才想起點頭,想要從草地上站起來,但腿像灌了鉛一樣沈。我最後幾乎是爬著站起來的。我用盡最後的氣力才把弓一點點拉開,拉滿,箭頭顫抖著,直指他的心臟。我閉上眼,松開手,聽見箭矢穿破空氣,貫穿他身體的聲音。
醒來後我一直在哭。